当前位置: 藏羚羊 >> 藏羚羊的形状 >> 撞死了一只羊的故事,让万玛才旦讲给你
与万玛才旦导演的交谈是在一个阳光肆意的春日午后。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和初见时的感觉一样,温和、内敛而又真诚。
也许是由于近日密集的电影宣传行程,他的脸上显露出些许疲惫之态。但一聊到电影,聊起即将上映的《撞死了一只羊》,他却仿佛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你,告诉所有人。宛如敲碎了一坛尘封多年的酒酿,浓郁醇香的气味四下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撞死了一只羊》终极海报
“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
在大学时期,万玛才旦学习的是文学专业,早前也一直在从事文学写作方面的创作。后来他开始拍电影,我想也许是有一个特殊的契机让他转变了方向,但他的回答却让我有一点惊讶,“并不是一个突然地转变,这就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
万玛才旦说自己小时候就很喜欢电影,上小学时还经常会跑去看露天电影,但那时只是单纯地喜欢,还没有想过会成为一名电影创作者。直到后来进入电影学院,开始系统地学习电影,他才一步步向着自己年少时的梦想迈进。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作家。已出版藏汉文小说集《诱惑》、《死亡的颜色》、《塔洛》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捷克等文字译介到国外,获多种专业文学奖项。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以拍摄藏语电影为主。代表作品:《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等。因其对故乡深入而细致的描述,使人们对藏族文化及其生存状况有了新的体认。作品曾入围威尼斯电影节、洛迦诺电影节、多伦多电影节等重要国际电影节,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等近四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
细数万玛才旦导演往年的影片,无论短片还是长片,纪录片还是剧情片,基本都是以藏族地区文化为背景创作的。而如今少数民族题材的电影相比于大众化的主流电影来说,还尚处在较为边缘的位置。在被问到是否有意向去拍摄脱离藏族文化背景之外的主流电影时,他的回答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个还是要看时机吧,想拍的电影还有很多,还是要看有没有机会拍”。他没有斩钉截铁说不,这跟我的预想有些微地不同。毕竟在大多数人看来,数年来始终坚持拍摄藏地电影是万玛才旦的特点之一,也许他会想将这个特点长久地延续下去。但是从他的话语中能看出,或许他也希望能带给观众更多惊喜。
从最初的喜欢,到逐渐的接触和学习,再到现在呈现出带有自身风格和特点的,让人为之惊艳和喜爱的电影作品,万玛才旦始终在电影这条路上缓步而坚定地前行着。
“机缘与付出并重”
在采访的过程中,“机缘”这个词出现的频率极高。也许是从小受到佛教文化的熏陶和影响,在万玛才旦看来,时机和缘分是极其重要的,就像他此次执导的新片《撞死了一只羊》。“如果没有遇见泽东电影,没有遇见王家卫导演,这部电影的发展可能不会这么顺利。就像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机遇之歌》,晚一秒钟或早一秒钟,你的人生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万玛才旦说。
当然,除了三分的“天注定”之外,自然还需要七分的“打拼”。影片融合了次仁罗布的《杀手》和万玛才旦的《撞死了一只羊》两本小说,为了使故事更加流畅,同时也为了使书面内容能更好地通过影像传递出来,万玛才旦对剧本进行了细致的整合与修改。后期影片的拍摄更是去到了酷寒的高海拔地区,久居北京的万玛才旦还因此产生了高原反应,但所有人都始终坚持着往前走,也正是如此,才最终成就了这部作品。
抛开艰苦的环境条件,影片的拍摄难度依然不低。有些场景为了要营造两个主角仿佛身处在同一时空的错觉,要求四周的环境、人物乃至人物的神态动作都要一致,只要一人有差错,便要重头来过。据万玛才旦说,演员金巴也因此在茶馆那场戏中吃了四十多个包子。同时为了突出在无人区撞羊的荒诞感,还要将路边的牦牛和藏羚羊这种不可控的因素管理好,无数付出只为那一个完美的画面。
正是因为这部作品足够优秀,才能在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获得“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的殊荣。当时在场的整个剧组都为之激动和振奋,而这个奖,亦是对万玛才旦最大的肯定。
“这不是一个命题作文”
在尚未看到影片内容之前,影片的名字已足够吸引人。在哪里撞死了羊?如何撞的?撞完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的脑中大概会出现一百个疑问,而正是这些疑问,指引着你迈出了解这部电影的第一步。
两个名字相同但外貌和身份背景完全不同的人;4:3的独特电影画幅;彩色、黑白与第三种颜色交织的视觉画面;大量的大全景及长镜头;那首从头贯穿到尾的《我的太阳》,以及影片所充斥地极强的神秘感、梦境感与文学性,令这部电影仿佛一块磁石,吸引着你进入万玛才旦编织的梦境之中。
莎士比亚曾说过,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看完这部电影,观众心中自然也会有各自不同的解读,这其实是万玛才旦乐于见到的。
“会不会担心观众因为自己的理解而忽视了您本身想通过这部电影传达的东西呢”?
“不会,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命题作文”。
在万玛才旦看来,这部电影想表达的意义不只一点。这不同于小学时的命题作文,按照老师给出的固定题目进行写作,而是根据一个中心思想,故事围绕这个中心展开,在这87分钟里,你或许会有超越87种的不同解读。
纵然你会从中得到无数种解读,但是慈悲与施舍、救赎与解脱却是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的解读。相信这个发生在海拔米,酷寒萧瑟之地的故事,足以温暖你的心。
Q=北京青年周刊
A=万玛才旦
Q:《撞死了一只羊》结合了两部文学作品,为什么会想到融合两部文学作品进行改编拍摄?在融合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和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A:我先是在大概年的时候看到了次仁罗布的小说《杀手》,看完之后觉得特别的好,叙事的方式,还有结尾的方式,都特别地吸引我,所以就想着把它改编成一部电影。后来就开始做这个剧本,但因为这个小说篇幅太短,只有几千字,把它改成一个剧本的话它的容量、情节以及细节都不够,然后我就想到了自己的小说《撞死了一只羊》,就把这两个小说融在了一起。两个小说有比较接近的地方,都是讲述的公路上的故事,两个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卡车司机,他们的行为、处事方式也都比较相似。金巴因为撞羊而产生了负罪感,去找僧人超度,杀手因为复仇,去寻找仇人,最后又放下了,这两个人的行为,包括心理都有一些共同之处,都是基于佛教这样一个基础。如果没有宗教文化的基础,他们这种行为在别人看来就会很荒诞。
在融合的过程当然也做了取舍,因为两个小说一开始不是为电影写的,是一个纯粹的文学创作,肯定有一些只适合文字表达而不适合影像表达的东西,所以有些东西需要转化,这其中做了不少工作。剧本几年前就写完了,在拍摄之前又做了一些更加具体的工作,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理解这个故事,所以在文本上和影像上都做了很多努力。
Q:在选角方面是如何确定两位男主角的?
A:因为这部电影的表演有一些难度,所以一开始我就希望找专业学过表演的、有表演经验的,同时对藏族文化有所了解的演员来演。以前跟金巴也有过合作,对他有一定的了解,他的外形整体上还是比较符合我心目中那个司机的形象,所以一开始就定了金巴。杀手的角色一开始在我的印象中其实没有太适合的人,所以花了些时间去寻找合适地演员,最后找到了更登彭措,他也演过电影,同时也是康巴藏族。
我希望他们两个之间从外在到内在都能有一些反差,在外表上金巴比杀手要强悍许多,看起来更强壮;杀手就很瘦弱,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同时也包括他们的服饰、眼神、表情,杀手的眼神因为长途跋涉看起来会十分疲惫,甚至我希望他眼睛里面有一些血丝,就像那种几天几夜没睡的人的那种脸色,我希望有这样的一种反差。但是内在的话金巴是一个内心很柔弱的人,他在撞了羊之后会产生一种负疚感,后来还带着这只羊去超度;杀手因为有着深刻的仇恨,他的内心反而很坚定,复仇的意念始终没有变过,十几年来一直支撑着他,去寻找自己的仇人。
电影《撞死了一只羊》中的杀手和司机
Q:主角的名字是如何确定的?
A:主角的名字我们想了很久,因为我觉得主角的名字特别重要,需要跟他的处境和身份有所联系。像之前的“塔洛”也想了很长时间,“塔洛”具有“逃离者”的意思,与人物的处境非常符合,这次电影中的“金巴”就有“施舍”的意思,跟人物外在和内在的行为逻辑也非常一致,所以就选择了这样一个名字。而且本来这个小说就带有先锋性和实验性,所以在文本上也是希望有一个内在和外在的呼应,所以就用了金巴这个演员的名字。
Q:在《撞死了一只羊》中有大量的远景、全景和长镜头,是想要突出和表达什么?
A:这些镜头跟内容所要营造的气氛是有关系的。要营造一个气氛不可能只通过一个镜头就完成,需要很多镜头的设置。比如一开头我们设置了一个很长的镜头,让卡车从画面中开过去,希望给观众一个提示、一种代入感,让观众知道主角卡车司机是在那样的一个很枯燥的环境中工作,如果没有这样一个镜头,观众可能不会有这样的心理认知,很难把观众带入其中。而且镜头的长度以及景别与观众的心理接受程度也是相关的。比如说主角金巴撞了羊之后,镜头马上跳到一个大全景,人在天地之间就会显得特别渺小,而且我们在可可西里拍,路边经常会看到一些藏羚羊、野牦牛之类的动物,拍那场戏的时候为了营造出一种荒诞感,我们就完全避开了这些动物,没有让它们进入画面,在这种情况之下莫名其妙地撞了一只羊,周围一个生物的影子都看不见,这只羊的出现就会显得很荒诞。
Q:会不会担心镜头时间过长令观众感觉进度慢?
A:不会,这个就是根据故事的节奏走。而且在后期剪辑的时候我们也会考虑很多,会试不同长度的镜头,假如这个镜头是这样一个长度会是什么效果,把它加长一点会是什么效果,有时候短三秒和长三秒观影的效果会完全不一样,所以最终镜头的长度还是要符合影片整体的气质。
Q:影片采用了4:3的画幅,这个建议谁提出的?为什么要采用4:3?
A:我们会和摄像师商量,什么样的画幅最适合来表现这样一个故事,一般在高原上,会比较辽阔,大家都比较喜欢拍宽荧幕的,它代表的东西就会比较多。但这个影片就想营造一种比较闭塞的环境,所以就需要这样的画幅来营造那种气氛,突出那种荒诞、怪诞的效果,所以最后就用了4:3的画幅。
Q:电影的海报上的那句“来自海拔米的六字真言”是指什么?
A:这就是一句咒语,佛教的观音心咒语,念出来就是“唵嘛呢叭咪吽”,这个一般就叫六字真言。
Q:在电影《撞死了一只羊》的拍摄过程中最让你印象深刻的场景是哪一个?
A:茶馆里的场景吧,因为茶馆那场戏整体的要求非常高,所以拍摄起来有一定的难度。金巴和杀手进入茶馆后的场景需要拍摄的一模一样,而且茶馆内的其他演员都是非职业演员,让他们做到完全一致就非常难,所以需要很长时间的排练,才能达到看起来似乎是一模一样的那种效果。
电影《撞死了一只羊》老板娘饰演者索朗旺姆
Q:影片选择了《我的太阳》作为贯穿全片的歌曲,是如何想到选择这首歌的?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A:这首歌小说里面是没有的,后来在剧本阶段把它加了进去,因为这个歌曲感觉很荒诞,以前听帕瓦罗蒂唱的意大利语版的,你会觉得很舒服,很自然,很有感染力,但我有一次突然在藏区听到藏语版的《我的太阳》,在那样一个环境中听到这个歌曲,就有一种很荒诞的感觉,我希望把这种感觉带到这个电影中,所以就在写剧本的时候加入了这首歌,让它成为了剧情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做了一些对应和设计。比如说在播放《我的太阳》的时候,画面对应的是司机金巴的女儿,他后来跟杀手聊天的时候也说过,对于他来说,他的女儿就像是他的太阳一样,所以观众也就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唱这首歌。既然把这个很重要的细节加进来,就不能完全丢掉,所以后来把它延续到了梦里,在梦里就完全用意大利语来演唱,增加了那种荒诞感。
Q:在《撞死了一只羊》中出现了一句藏族谚语“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这句话是书中就有的,还是特意加在电影中的?这句话有什么特别地意义吗?
A:小说里面没有,小说里面故事想要呈现的一些东西可能更加的模糊,比较接近80年代的那种乡村小说,所以不会很明确的说出这个小说传达出的主题,不会做提示。在影片完全出来之后,王家卫导演会请一些发行,一些选片人或者有经验的人看,他们就觉得观众看了这样一个西藏文化的背景,有些人就会觉得比较有挑战性,所以就希望找到一句话来做提示。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在佛教的一些语录还有一些格言、谚语里面找,但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很贴切的,后来王家卫导演的一个朋友就找到一句翻译成英文的藏族谚语,把它放在了影片中,这个确实也帮助了观众去理解这部电影。很多人说看了这句谚语之后,就会把自己带入到这个故事当中。
Q:你觉得《撞死了一只羊》和你以往的作品最明显的不同是什么?
A:之前拍过的电影主要是以写实为主,像《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还有《老狗》,都是比较写实的,都是反应当下藏区的现实。但这次是一个写意为主的电影,所以它的背景、年代等等都会模糊化,像之前的电影比如《塔洛》,它会有很明确的时代感,非常写实,可以看出这是发生在哪一年的故事,但这次这部电影肯定不是所谓的旧社会的故事,这个故事具体发生在哪个年代也不会表现的很清楚,做了这样(模糊化)的处理。
Q:首次跟王家卫导演合作感觉如何?王家卫导演都对影片在哪些方面提出了建议?
A:很好啊,他提了很多的建议,包括在剧本阶段。我们在拍摄之前就会针对一些细节做一些具体的讨论,他也会提供一些建议,后期他也提供了很多资源,这种资源以前是很难得到的。有了资源,有了创作人员的参与,这个影片就会更加的丰富和完美。王家卫导演不会强制性的要求你接受他的建议,有时候他会站在创作者的角度提一些创作性的问题,有时候可能会站在观众的角度提一些建议,但最终还是让我们来做取舍。
Q:在你过往的日子里有没有哪一个或几个时间节点,或者哪件事给你带来深刻的影响或改变?
A:我觉得是年吧,如果没有那样一个资金的扶持,我可能很难有机会去电影学院学习,也就不会走上电影这条路。其实之后的很多事也都是跟因缘巧合有关系,如果不拍短片,就不会认识一些老师和电影人,后面也就很难走上拍摄长片的道路。像这次拍摄《撞死了一只羊》也是一样,如果没有遇到泽东的话,可能也不会这么顺利,所以跟一些人的相遇还是很重要的。
Q:目前为止有没有让你觉得遗憾的事情?
A:有很多。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创作上都会有。更多的是生活上的吧,对身边亲近的人的一些关心啊,陪伴啊,肯定会因为一些原因错过这些事,错过的话肯定就是一种遗憾,人生中这种事情是非常多的。
Q:最近看的一部电影是什么?
A:《辛德勒的名单》,在最近的北京国际电影节看的。也买了一些其他电影的票,但都没时间去看了。
Q:你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
A:我觉得简单一点就好,不要有太多的压力,可能很多人在追求更物质、更丰富的一些东西,但我觉得简单一点就好。那种自然的、放松的状态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
文王雪宁
编辑王雪宁韩哈哈
图片由片方提供